莫里老板一面擦着木酒杯，一面烦躁地扫视自己的酒馆，这个空间里九成的人都让他不顺眼。
让他觉得最该死的就是那些趴在圆桌上呼呼大睡的佣兵，他们身上一点酒气都没有，这也就意味着这群人压根就没为酒馆的营业额作出一分贡献。莫里老板很想把金属圆酒杯砸到他们头上好让他们明白这里不是旅店，但考虑到作为酒馆常客的他们过去也曾在柜台撒钱买酒只能作罢，况且他也知道这帮可怜虫确实掏不出钱买酒。拜亚已经有好几年没骚扰过剑刃要塞了，佣兵们的生意惨淡到让人怀疑他们是靠什么才活到现在。
这间酒馆过去是整个亚冈镇最热闹的店面。位于帝国北方边境的亚冈镇，紧靠着剑刃要塞——那是镇守几乎横跨整个大陆的北地山脉中最大山口的铜墙铁壁，专为抵御拜亚入侵打造。北地山脉北面的广阔土地乃是大片荒漠和草原，那是拜亚人，或者说山脉南面的人们俗称的野蛮人的领土，其间还有许多兽人和食人魔的部落。
现在肯在这里掏钱的除了做越境生意的游商，就只有正规士兵了。莫里老板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那些形迹可疑的顾客了，或者说得直白点，那些乔装混进镇子的盗贼。那群人渣横行于亚冈以外的零散村落，那里是无法地带。因为在地广人稀的北方边境，帝国兵力都被集中在要塞，无力维持偏僻地区的治安。
莫里老板叹了口气，就算是那些人渣，乔装后在这个士兵遍地的镇子上至少买酒的时候也带着钱包，可以稍微扶持一下惨淡的营业额。
原本北方边境的村落，虽然可能会因为强盗的蹂躏、瘟疫和饥荒而遭到废弃，但也会有因为种种原因迁徙至此的难民定居，如此反复，形成微妙的平衡。但十年前在边境出现的流浪巫师打破这一平衡，本在炼金时代已经绝迹的亡灵术士将北方边境的村落当成试验场，整个村子一夜之间四处陈尸的情况偶有发生。荒废的村子增加，传闻也使得无人再往附近迁徙，结果就导致了盗贼团的猎物减少，埋头于争夺猎物的盗贼们自然没有闲情跑镇子上把酒言欢。
如果不是还有人围着角落那两张桌子搞些小赌博给这里渲染些许气氛，莫里老板真的会怀疑这间死气沉沉的店不是酒馆而是皇都才有的供应有钱人的茶厅。围着赌桌吆喝的是几个帝国士兵和士官，现今也只有领俸禄的他们还能景气到拿一点物资放在赌桌上，不过今天赌桌上出现了稀客，一名年轻佣兵坐在桌旁，盯着滚动的骰子兴致高涨地拍桌。
“你是哪里发的横财，托鲁斯？”坐庄的中年帝国士兵和佣兵熟识，突然发问，他知晓如今佣兵生意不景气。
“还记得前不久雇佣我的那个少爷么，那可是个阔绰的金主。”佣兵回答，眼睛丝毫没离开士兵再次拿起骰子的手，生怕对方出千。
“修米尔大人护送的那个娃娃？他穿得像是从皇都来的贵族，但我从没见过有哪个贵族会无聊到跑边境来的。”
“我估计打死你都想不到，那小鬼是个——”
这时有人粗暴地推开了酒馆的大门闯了进来，赌桌上的众人突然噤声，纷纷向门口投去视线。其他的客人则相反，原本死气沉沉的几张圆桌间起了一阵骚动，几个趴着睡觉的佣兵处于职业习惯也感觉到风吹草动，于是努力抬起了惺忪的双眼四顾，下意识地去找引起骚动源头。
闯入者是名少年，引人注目的原因在于他那身与此地格格不入的衣着。他穿着纹饰相当华美的白底长衣，只是似乎并不合身，另外还在长衣外面套了一层防风尘的丝织斗篷，装扮得像个贵族。
但他的外表却很符合这里的氛围。五官虽算得上端正，肃穆的表情也给人一种意外老成的感觉，但偏黑的肤色和隐隐泛着红色的黑发带来的穷酸感毁掉了他的气质，左边额角还有细小的伤疤，似乎就差在脸上写着他是边境村庄出身。精致织物在他身上显得很不相称，使他看起来像是盗取了贵族的衣物套在身上的边境盗贼。
他正是赌桌此时的话题中心。
本来正热衷于赌博的佣兵突然从座位上弹起，满面笑容地朝来客走来：“嘿艾拉斯少爷您又来了。我在这里！”
少年认出了佣兵，点了点头。
“您今天是打算……”
“和前面两次一样，你带我去找附近盗贼的据点，按数量付报酬。”
少年的要求令佣兵立马露出了难色：“昨天那一处已经是我知道的最后一个地点了，说实话现在盗贼团正在减少，有些已经向‘森林边境’那边移动了。”
帝国的西方，是一片广袤的森林，那是精灵之国赛迪安的领土。
“赛迪安的边境也行，只要是出自这附近的，带的到路我一概付钱，我包路费。”
“不不不少爷，超出要塞附近的情况我实在是不知道，就算你拉我过去，我也找不到的。”佣兵摆起手推辞，神情沮丧，看样子他的情报是真的售罄了。
少年没说话，只是用鼻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是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
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两人中间，那是一个驼背的男子，披着肮脏的长袍，一脸谄笑地和少年搭话：“等一下，这位少爷。您是要找盗贼的据点对吗？我知道一个很隐蔽的地方，相信您还没有去过。”
从附近的桌子那边传来了厌恶的咂舌声，那是了解这名男子的酒馆常客发出来的。驼子比尔，是个老奸巨猾的情报商人。他总是一副乞丐打扮，在酒馆里靠向人兜售边境的情报、给人带路还有向游商讨钱维生。若是酒馆的熟客，都知道这家伙的情报十次有八次是假的，另外即便是不知晓的地方也会收下报酬带路，然后在半路偷偷溜掉。和外表不同，这个骗子跑路的时候灵活得很，驼背只是方便乞讨装出来的。
虽不知道少年为何要找强盗的据点，比尔看起来还是想抓住机会向从这位贵族小鬼身上诈点钱出来。
“另外，报酬方面我想还是先付钱比较稳妥一点。”他维持那副谄笑，左右手掌交握在一起。
少年低头看着他，伸手从腰间系着的布兜夹出了一枚帝国银币，那是足够请现场所有人痛饮几次的数额。
比尔的眼睛瞬间蹬圆，语无伦次地喊道：“哦天啊，高贵的少爷啊您真是出手大方……愿主神保佑您……”
厌恶的咋舌声多了起来，聚集到这边的目光充斥着愤懑、嫉妒和对这位无知少年的轻蔑。虽有不少人看不惯游手好闲的比尔横财到手，但不搅黄别人的生意是酒馆里面不成文的规矩。
然而，还是有人介入了。
“慢着！”方才还在和少年说话的年轻佣兵托鲁斯突然出声阻止了比尔。
他从比尔插话开始就沉默不语，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等到比尔即将得手的时候才突然打断了他们。
比尔以恐吓的眼神瞪向他，他却不以为意弯腰将胳膊搭在比尔肩膀上，然后笑着在比尔耳边轻语了几句。
刹那间比尔神情大变，抬头看向少年的脸，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他战战兢兢地缩回准备接过银币的手。
“啊我想……我是记错了……啊不，是这位年轻人已经带您去过那个地方了，请原谅我的无礼……”
他眼神游离，磕巴地说完这句话，便忙不迭地退到一边去了。托鲁斯饶有兴致地看着比尔，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
少年没有说话，冷冷地瞥了比尔一眼后举起手中的银币，扫视起整个酒馆，高声说道：“我现在在找寻边境的强盗据点，谁若是能带我找到一个隐秘的据点，这枚硬币就是他的。”
在场的人听到他的话，大多都下意识地咽起了口水。这数额是个极为诱人的报酬，然而没有人上前来。很少有人关注强盗的据点，托鲁斯也只是运气好，因为经常被边境军队当做廉价劳力差遣去做侦查或是跑腿的工作才熟悉边境的村落状况的。
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数秒，少年失望地收回了银币，转身离开了酒馆，托鲁斯在他背后行礼送行。
少年的身影一消失，酒馆突然沸腾了起来，议论声如潮水般涌起。
“托鲁斯，那小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喂喂你听出来没有？他说的通用语带着边境口音！”
“比尔那个剩种到底怎么回事？到手的钱都不敢接……他妈的他居然还在角落发抖？”有人注意到了缩在角落的座椅上一脸心有余悸的驼子比尔，忍不住出言嘲笑。
附近的人都跟着发出嘲弄的笑声来。
比尔羞恼地瞪向那人，尖声吼叫：“你懂什么你个狗娘养的！那小鬼是个法师！”
这句吼声让酒馆瞬间陷入沉默。人们面面相觑，纷纷怀疑起自己听到的话语。
“哼，你能不能找个正常些的借口，法师会到这种地方？”一名高瘦的青年佣兵从鼻子里挤出笑声，打破了沉默。
这话不无道理，在整个帝国，法师的地位极高。毕竟和精灵不同，人类千人中只有寥寥数人拥有研习术法的天赋，而且这群人最终真的会当上法师的恐怕还没有一个。除了被称为“法师之城”的圣城埃阿提力亚，大陆的诸多人类国家及城邦，都将法师视为战略人才。只要是独当一面的法师便能在帝国得到相当可观的地位和名誉，帝国有不少名门就是由祖上某位杰出的法师起家，然后代代培养法师来延续的。
若只论那个小鬼的衣着，确实配得上帝国法师的名头，但他的外貌气质实在无法恭维。最让人怀疑的是，即便是见习的灰袍法师也根本不会有闲情跑到动乱的边境来受罪。
“托鲁斯！”
高亢的喊声让酒馆中的议论声瞬间归于沉寂，拥有如此发言权的只能是这间酒馆的老板。他端出一大杯上好的大麦酒，稳稳放在面前的台桌上。
“老实跟我们说说那小鬼干了什么，这杯酒就是你的。”
显然老板希望能适时地炒热一下酒馆的气氛，同时也对那个引人注目的少年来到边境的目的颇有兴趣。
“果然还是莫里老板豪爽！”托鲁斯喜出望外地凑到桌前，端起酒大声赞美。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托鲁斯把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倒过来以示一滴不剩。
“好了快说。”老板催促。
“嗯………嗝——”托鲁斯张嘴打了个嗝，“其实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那位少爷把附近七个据点的强盗全部杀掉了。”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一个据点的强盗至少也有十几人，托鲁斯显然没有摆平这种局面的能耐，唯一能解释的是那少年确实是个法师。不过，作为近乎贵族阶级的法师，会跑到边境来对强盗进行屠杀实在是很诡异的事情。
“等等，你该不会是说他就是那个巫师？”莫里老板皱起眉头，随即脸色一变，激动大喊，“该死的我看他那么年轻根本往那个方向想。混蛋托鲁斯，你忘了那些年附近村庄发生了什么？你居然把这种危险人物带进我的店！”
巫师是特指在炼金时代兴盛起来的，以研究炼金术、深渊魔法、魔药学为主的法师的一支。在炼金时代的末期，对禁术的过度追求毁掉了这一职业，沉湎于各式为人忌惮的术式构筑和魔药实验的巫师激起人们对于那个时代的法师的厌恶。千年前，以对抗第三深渊领主阿克特斯的末日战役为契机，联盟中的人类国家顺应呼声摒弃了深渊魔法，圣城以不同属性的“神骸”为根基构筑了元素术式并在联盟加以推行。以元素法术主导的现今，巫师已几近绝迹。
现在留存于世的巫师，除去研究炼金时代遗产的正规法师，就只剩下真的追求禁术，受到通缉的异端法师了，那是令人忌惮的存在。边境十年前那个屠杀了多个村落的流浪巫师的传闻在亚冈盛极一时，现在跑出一个行踪诡异的法师，确实会让人联想起来。
如果真的是那个巫师，他只要一段咒语，就能让这间酒馆变成一座陵墓。
“冷静点，他绝对不是巫师，我担保。”托鲁斯摆手。
“托鲁斯说得没错。”一个老兵也跟着说，“那少爷不是修米尔家的小伙子负责护送的吗？他真是法师的话只可能是帝国的正牌法师。”
“修米尔？”莫里老板过去在要塞当过士官，知道修米尔正是现今帝国最为精锐的皇帝直属亲卫骑士团团长的姓氏。
“嗯，是穆安·修米尔团长的独子。那个小伙子也是个骑士，几天前有在要塞露面，说是正在给那贵族少爷当护卫。”
这话一出，立刻有几个知情的帝国士兵纷纷附和。
托鲁斯也适时地点着头解释：“没错，那位少爷确实是皇都来的的法师。我亲眼看见他用的法术，用手指一指人那个可怜的家伙就整个人带衣服烧起来了，还有从法杖射出火球什么的，那应该叫什么来着，对，元素法术，不是死灵法术。他还反过来向我打听了十年前那个巫师的传闻，看他的样子是还想猎杀那个巫师。”
议论声纷纷响起。
“那就是说他真的是来自皇都的哪个法师名门咯？为什么会来边境狩猎强盗？”
“应该只是想借此给自己建立名声吧，切，皇都有钱有势的人都是吃饱了撑得慌的主儿。”
“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这里离皇都那么远，这种小消息怎么可能传得到。”
“大概只是个有正义感的年轻人而已，我年轻参军，刚分配到边境的时候也想过教训这里的强盗。”
“少装正经，总是在赌钱的时候出千的混账还谈正义感？”
“你他妈再说一遍！”
……
少年的出现给原本死气沉沉的酒馆带来了一时的喧闹，然后话题很快便转到了其他地方。莫里老板继续擦拭着木酒杯，突然注意到了已经有几分醉意的托鲁斯没有返回赌桌，只是沉默不语地抱手靠在柱子上，眼神飘忽不定，仔细看的话他的额头有细细的冷汗，那样子像是在回忆前一天做到的噩梦。
在醉意涌上来后，托鲁斯回忆起来了，那名少年杀死强盗的身影。前面几次在强盗的据点，少年基本上都是直接将据点化成火海，让藏身在那里的强盗无处逃生。唯有最后一次他们被事先察觉，少年用法术迎击冲出据点的强盗们。当时他就站在少年的右后方。在少年用法术引燃最后几个强盗的衣服，看着他们一面痛嚎一面打滚的时候，他感觉有些恶心稍微移开了视线，那时他无意间瞥见了少年的表情。
他看见火光在少年眼中闪动，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在火中挣扎的猎物，像是在欣赏惊世的艺术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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